有风从窗口吹进,因关着门,最终在屋里打了个旋儿,消失殆尽。??壹??看书·街上货郎的吆喝声遥遥传来,越发显得一室静寂。
寿哥不知由沈瑞的话想到了什么,脸上阴晴不定。
沈瑞则始终端坐,静待下文。
文臣、外戚、宦官相争已初现端倪,接下来若是刘瑾粉墨登场,以王华、王守仁的性格,等待着他们的仍可能是远远贬谪的命运。
沈瑞始终是想给恩师寻一个安全度过这段时期的去处。
太湖未必是最好的地方,但到底是可以让恩师一展所长。
历史上的正德时期,战乱不少,外有鞑靼小王子叩边,内有刘六刘七民变、宁藩之乱,还有小规模的对战倭寇、对战葡萄牙人……除了对阵蒙古用不上水军外,其余战争里,水军都大有用可为!
戚继光能练出戚家军,在沈瑞心中,王守仁练就一支王家军不在话下!
当然,那都是后话,现在朝廷宣大有战事,地方上又灾患不断,国库吃紧,能留一颗水军的种子已是不易。
良久,寿哥才忽道:“张永孝敬上来几箱子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和朕用着都觉不错。”
沈瑞有些摸不到头脑,寿哥这思维跳跃也太大了,怎么又扯到松江棉布上去了。
不过他还是回话道:“……我先前不知是皇上,其实回来也是带了些小礼物的,也有些松江棉布。今天因张二公子相邀,原想请他代为转交您的……只是现在,这东西太过简薄了,进上未免不恭……”
寿哥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朕就知道你不会不给朕带东西!无妨无妨,你还当朕是张会的远房表弟,东西与朕就是。什么简薄不简薄的,好玩就行。”又有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沈瑞这一路还真是精心挑选了与寿哥的东西,当下笑道:“多是精巧些的泥人、机括人偶、自行舟之类不值钱的小物什,皇上莫嫌弃。”
寿哥好奇心发作,简直想立刻叫人拿上来看看,但很快,他又控制住,咳嗽一声,恢复了严肃面孔,一本正经道:“松江这场倭乱损失也是不小,也当免一年赋税。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用着甚好,可定为贡品。”
沈瑞心下一喜,寿哥这就是变相认可了在太湖养水军。
松江的这场“倭乱”,必须是“倭”乱,被水匪趁火打劫掳走的百姓可以送回,被“倭寇”抢走的银钱却是不能也没法退回了。
寿哥默许了这笔银钱充作军资,同时也给松江百姓免赋税、定贡品作为补偿。
进贡本身并不划算,与宫里做买卖,吃亏是必然的。但是一旦定为贡品,松江棉布将立时名扬天下,往来客商多了,松江织户、百姓自然受益。
沈瑞忙起身拜谢道:“我替松江父老叩谢皇上圣恩。”
寿哥受他一拜后,笑嘻嘻的拉了他起来,忽而又问:“听闻,贺家早年间强占了你家两处织厂?”
沈瑞后背微凉,心道这场问案只怕还没结束,皇上问案,便是家事也没有隐瞒的道理,沈瑞面露为难,三两句简单将当初的事讲了,又道:“不敢瞒皇上,当初也不是不恼,只是读书明事后,也晓得不是贺家也有旁家。沈贺两家多有来往,……前几年,也在旁的事上找回来了。”
寿哥扬了扬眉,并没有追问在什么事上找回来了,却道:“贺家也算沈家姻亲,可是屡次算计沈家,这次陷害沈家更是想置沈家于死地,你待如何对付他们?”
沈瑞正色道:“他家犯了国法,自然有国法处置。沈家信国法,信皇上圣断。”
寿哥奇道:“你方才还说斩草必要除根,怎的到了贺家又手软了?”
沈瑞摇头道:“这两件事全然不同。我自然可以在皇上面前尽力诉苦,夸大贺家错处,以图报复贺家,可那样又与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贺家何异?小人行径,沈家不屑为之。?·还是那句话,贺家未犯国法,沈家可以在生意上用手段打败他。贺家犯了国法,便应国法处置,沈家一切听凭。”
寿哥虽轻轻撇嘴说了句“迂腐”,可心底还是对君子不无敬佩的。
“回头就将织厂判还与你,就由你家织厂来织贡品吧。你可要与朕织些好布来。”寿哥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又是一副懒散少年的模样。
沈瑞也随之悄悄松气,刚要再拜,又被寿哥不耐烦的止住,便只拱手道:“谢皇上隆恩。也替族兄沈瑾谢过皇上。”
寿哥一瞪眼,“你这是要将君子做到底了?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沈瑞垂首道:“谢皇上体恤,只是当初婶娘已将家产分好,半数与瑾堂兄正是婶娘的意思。”
寿哥一脸不快,手指敲着桌面,半晌才怏怏道:“罢了,沈瑾好歹也是父皇钦点的状元。”
说到父皇,寿哥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沈瑞知他与弘治皇帝父子情深,而再过数日便是梓宫入陵的日子了,虽则弘治皇帝已故去超过百日,但时人仍认为入土才是真正的诀别,想来这阵子寿哥是非常难过的。
沈瑞低声道:“我幼时顽劣,不得父亲与祖母喜爱,母亲当初种种安排,皆是为了我打算。我遵从母命,是尽孝,也是不想负了她这份慈母之心。如今我读书略有小成,无需靠她的谋划已可立足,她泉下有知,也只会为我高兴。”
作为已出嗣的人,沈瑞当称呼孙氏为婶娘,但这回,他没有那样称呼,而是用了母亲,发自肺腑一片真情。
寿哥闻言也不由动容,他缓缓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在劝朕。朕也明白这道理。父皇……亦是放心不下朕的……所以,朕要将这天下治理得好好的,也让父皇欢喜……”
他的声音从低沉到清朗,神情状态皆好转过来,眼中透出坚毅的光,脸上也挂起笑容。
沈瑞也由衷笑了。
寿哥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一眨眼就好似整个人又轻松了起来,捡了一块小巧的桂花糕丢进嘴里,边嚼边道:“西街郭家铺子买的吧,他家这糕比宫里的还好吃。”又牛饮两口茶,撇嘴道:“沈瑞,你家这茶楼,生意差得不行,弄这等糟茶烂点心,谁会来吃?”
沈瑞哭笑不得,这治愈得也太快了些,见寿哥指着点心让他,他却没动点心,只又端了茶盏润润口,笑道:“原也不是指着这铺子赚大钱的。铺子开在这里,左近都是翰林,想来皇上也知道,京城居大不易,翰林们日子最是拮据,铺子里卖那些贵的好的,也不会有人来买,不如卖便宜些,也与翰林们个方便。其实也没怎么赔本,不过少赚些罢了。”
寿哥斜眼看着沈瑞,道:“你外祖父……你亲生外祖父不是江南巨贾吗?听说你生母也擅殖货,自家经营得当,还有余力为乡里修桥铺路,你竟于经商之道上一窍不通吗?朕原还想着他日由你来料理皇家产业为朕充盈内库呢。”
为皇上四处敛财的可都是太监,沈瑞可不想舍了命根子要这个差事,干笑道:“皇上高看我了,婶娘去时,我尚年幼,也没学着什么。”
寿哥又掰了块点心填在嘴里,声音有些含混道:“如今内库空虚,想做些什么都做不了。原想着父皇大事一了,明岁盖一处别苑张家献了两只豹子,煞是有趣,扑肉跳得极高,比狼都强,只是御花园狭小,跑不开,若有一处别苑单养着,定比现在强百倍,也免得惹太后生厌。只是太后又说要筹备明年大婚,内库银子动不得。”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饮了一口,惬意的一嘘,挑眉道:“张家倒是说献一处别苑出来,听说已经叫人往郊外看地去了,要按规制新建。依朕说,西苑就有大好地界,前朝还留有虎坊鹰坊的地方,修整修整,养些畜生也便宜,离宫里还近。”
沈瑞眼皮一跳,西苑,养豹,豹房?!他不记得历史上豹房是什么时候建的了,恍惚确实是正德初年的事,但张家有掺和进去吗?委实记不得了。
不过现在张家刚被打脸,小皇帝也非常明显的不站张家这边,张家若是急了,献些银子修处玩乐所在哄小皇帝开心,也在情理之中。
寿哥还在自己思绪里,说起他那些宝贝虎豹那是眉开眼笑。
元朝蒙古贵族就喜豢养猛兽,彼时大都中留下的养兽场所委实不少。到了永乐大帝迁都北京后拆毁一些,却仍有一些被勋戚权贵收去。因不时有小国来朝贡,拿些当地不值钱的飞禽走兽冒充奇珍异兽,去骗大明皇帝的赏赐,又或者干脆直接贩卖,倒是为不少富贵人家后花园添了景致。
沈瑞略一思量,道:“皇上提起养兽,我倒想起个主意来,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还要皇上斟酌。我在南边儿曾见过耍猴戏的人,不止有猴,还有羊有狗,或是山羊过木桥,或是猴骑在狗背上翻筋斗。”
寿哥立时来了兴致,忙道:“在哪儿瞧见的?朕要遣人去寻了来耍与朕看,朕还没见过猴子在狗背上翻筋斗的,唉,京里怎的没有这样好玩的杂耍。”
沈瑞道:“这门生意倒是极红火,每逢年节看热闹的都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收锣时得的赏钱也不少。后来有机灵的店家便请了他们去,在天井处耍,客人在四面楼上看,又舒服看得又真切,客人们也乐意来。而既进了店,勿论茶水点心总要点上一些,店家也大有赚头。”
寿哥拍手笑道:“到底是商贾脑子活络。”又打量四周道:“在你这茶楼里开耍就不错,没准儿你这儿就大有赚头了。”
沈瑞并不接茬,而是道:“我有时也爱看些前人杂记,记得书上写,宋时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天家开放金明池,允许士庶百姓进入游览。”
寿哥脸上笑容一滞,有些惊奇的盯着沈瑞,若有所思。
沈瑞也不惧,反笑道:“想来皇上已知道我这主意了。”
寿哥皱眉道:“你是想让朕开放御花园啊,还是西苑?”
沈瑞道:“皇上不是正好想造一处养豹之地?西苑山水皆好,皇上只需要划出一块地方来,养虎豹,养鹰雀,养猴,养象,养骆驼,游山玩水可不收钱,若要入园,就象征性的收上几串钱。”
寿哥嗤笑:“几串钱够做什么?养兽都不够。亏你还是巨贾后人。”
寿哥可不是那种被关在紫禁城里被骗一两银子一个鸡蛋的小皇帝。他自小就被常换装在民间走动,市井经济之事断哄骗不得他。
沈瑞不急不忙道:“那要看多少人肯出这几串钱。京城百姓有多少人,外地进京又有多少人?要的多了,倒没人来了,就是要的少,才会有许多许多人来,而积少成多,到最后这财富也不可小觑。而且,收钱少,才显出皇上仁厚,不与民争利,反与民同乐。”
寿哥摸摸下巴,咂嘴道:“好个与民同乐。”
沈瑞笑眯眯道:“况且,赚银子真不在这上头。可在水边荫凉之处、游览必经之地搭些棚子,乃至建几处小铺子,租与商户,卖水卖吃食都由商家,既方便了百姓,也贴补了百兽园,若是经营得好,也是内库一笔进项。若开放湖面,还可收那些彩坊的租子。我见宋时笔记也写,金明池外这样的食铺极多。而不开放时,皇上想游玩,随时都可去,也便宜。”
既然建了豹房会让士大夫抨击,让寿哥背上耽于玩乐之名,那就打造一处旅游区,让他的游玩变成与民同乐。
同时,旅游业也是赚钱的不二法门。大明没有商税,那就变相以租金代替。
沈瑞在前世虽不是背包客,但也游玩过不少地方,总有些经验可以借鉴。
且宋人笔记里确实有许多金明池的盛况,宋人已做到的商业模式,在更为发达的、已经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明朝,应该也可以推行一二吧。
寿哥他原就是爱热闹的性子,巴不得混进人群去“与民同乐”。他背手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仔细琢磨了一番,转身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地方还要推敲。若是成了,”寿哥过去拍拍沈瑞肩头,“你就是头功。”
沈瑞无奈一笑道:“不过是突发奇想,不敢居功。”
寿哥笑眯眯道:“你果然是巨贾后人,这突发奇想就能有这样的好主意。”又问道:“你外租,孙家,做的什么生意?”
沈瑞一怔,随即摸摸鼻子,“皇上可真把我问住了。我只知道孙太爷做过不少买卖,茶叶、绸缎、食材香料,家中产业除田产外,多是布庄织厂,江南多桑蚕多织户,当以绸缎布匹生意为主吧。”
寿哥“哦”了一声,坐下捻了块点心,似是随意道:“听闻,还做过海商?”
一瞬间,沈瑞只觉得后背汗毛乍起,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觉得皇上好似很注意孙太爷。这是什么缘故?
脑子里飞快转着各种念头,沈瑞可口中没有丝毫迟疑,“听家母说过,也不是海商,好像是跑船的。那年我家太爷只带着个小书童北上,半路染了风寒,却被黑心的船家撵下船,倒是当时在船上帮工的孙太爷看不过去,下船帮了太爷的忙,时值匪患,那船家被江匪劫掠也没落好,倒是我家太爷和孙太爷侥幸逃过一劫,两人也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又时隔多年,便是查也查不实,且是他嗣母说古,再挑不出毛病来。
寿哥好似浑不在意,也没追问,就嗯了一声,又转而道:“你这还有一年多的孝期,镇日做文章头都木了,不若也帮帮朕。就你说的这个百兽园,与朕写个条陈上来。”
沈瑞也不敢松懈,笑着应是,小心翼翼的又提起所看宋时笔记上有那许多水傀儡、水秋千等等水上戏耍,说可以挪来一用,让商家去操作,官家只管收租子,又不操心旁的云云。
寿哥果然非常感兴趣,连连追问,又拍手叫好,恨不得立时拿来那些玩耍一番。
一直到刘忠在门外轻轻叩门,提示寿哥回宫的时辰到了,寿哥都没再提起孙太爷。
寿哥吩咐刘忠叫人把沈瑞带给自己的松江礼物放好,有些不舍的望向沈瑞,“可惜了不能日日这般出来寻你们。真盼着百兽园早日建起来,也好不时出来透透气。”又道:“你也好生准备着科举,早日中了翰林,朕不用出宫,也能传你来说话。”
沈瑞躬身笑应道:“谨遵皇上圣谕。”
寿哥哈哈一笑,大踏步下了茶楼,上了辆英国公府标记的马车,往皇城而去。
沈瑞一路相送,在门口以友人之礼拱手拜别,刘忠也略一还礼,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又在他有所回应之前调头上了马车。
沈瑞心中已是警钟大鸣。
一路快马回府,沈瑞匆匆换了家常衣服便来见徐氏。
上房里,何氏正带着小楠哥在徐氏这边凑趣,见沈瑞神色凝重进得门来,何氏忙抱了小楠哥告辞,徐氏也不留她,调头又打发了满屋子丫鬟婆子出去,因问沈瑞道:“可是张二公子说了些什么消息?”
沈瑞摇摇头,正色道:“今日见儿子的,不是张二公子,是皇上。”
见徐氏神色从容,并未太过惊诧,沈瑞便知徐氏怕是早知道自己与皇上相交之事,当下也不多说,先简单说了两句皇上亲自问了案子,又道:“旁的儿子稍后再与母亲细说,关键是,皇上问到了孙太爷,又问孙太爷是不是海商。儿子觉得……”
方才还颇为淡定的徐氏脸色骤然大变,一把抓住沈瑞的手腕,有些焦急道:“你如何说?”
沈瑞安抚似的用力握住徐氏的手,道:“母亲莫急,儿子暂时圆了过去。”当下将自己所说又重复了一遍。
徐氏双眉紧锁,沉声道:“孙太爷甚至你母亲都去了这么久,又与这案子没一丝一毫干系,却偏偏有人往这上牵,那便是,想从根子上推倒我二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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