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元国在中州大陆东面靠海的地方,一向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
这一次却连下了三天,还没有停歇的兆头。
刘斐骑着马来到离东元国京城五百里的地方,就发现地上的积雪让他骑马还不如走路来得快,便果断将马寄养在一户农家,自己步行来到东元国京城。
他站在京城的北城门,感慨地看着进城的小路两边垒起来的高高的雪堆,暗道什么时候东元国也如他们北齐一样,冬季有这么大的雪?
这场雪不仅大,而且来得急。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到了今天是第三天。
京城里很多贫户的房子都被大雪压塌了,挤到朝廷临时建起的善堂里。
善堂的炭火和吃食由城里的富户牵头供应,特别是东元国的第一皇商司徒府上,更是出了不少力。
刘斐拿着从北齐带来的路引进了城。
他的路引是真的,当然,路引上并不是他的真名。
夏凡是北齐锦衣卫督主,东元、北齐和南郑这三个国家的路引、户籍和各种文书,他都能弄到全套的真东西。
刘斐虽然不是北齐锦衣卫的人,但是他是夏凡的徒弟,也是代夏凡来东元国执行任务,因此也是拿着夏凡给他准备的全套东西过来的。
东元国的守军完全看不出有问题。
就跟张兰莺的户籍身份文件一样,本来就是从官府弄的,自然都是真的不能再真。
再说刘斐上一次以北齐国禁军首领的身份来东元国的时候,特意在脸上贴了大胡子,和如今的样貌自然是完全不同,因此就算是站到上一次接待他的东元国礼宾司的官员面前,对方都认不出是他……
刘斐从北城门进的京城,四下看了看,正打算先找个客栈住下来,再去打听张兰莺行刑的地方。
北城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积雪,只有最中间的地方挖出一条刚刚可以供两个人并排行走的小路。
街道两旁民居的大门至少有一半都被大雪给掩埋了,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推门出来的时候会怎样。
屋顶全是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差一点的屋子都有摇摇欲坠的感觉,快被那白雪压塌了。
屋檐下挂着一根根晶亮的冰棱,街道两旁的大树上也全是冰冻的冰棱树挂。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
幸亏天上云层厚重,天气阴暗,不然太阳一出来,这些白雪冰挂反射了阳光,可是要把行人的眼睛都晃瞎。
看来看去,到处都是一个样儿,刘斐正打算找个人问问客栈在哪里,就听见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喧哗。
“司徒老爷来送米送面了,还有炭火!”
从北城贫民区临时搭建起来的善堂里冲出了数百个男男女女,都捧着碗,拿着袋子,过来装米和炭。
刘斐忙让到路旁,站到屋檐下。
这些穿着乱七八糟五颜六色衣裳的贫民男女给这白雪皑皑的世界增添了一些鲜活的色彩。
“让开让开!司徒老爷不能走路,坐着软轿过来的!大家快让开,留出路来!”一个大管事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指挥人一边铲雪,一边将那些从善堂跑出来的男男女女们从主道上推开。
刘斐的眼睛眯了眯。
他知道这些人嘴里的“司徒老爷”,就是张兰莺的夫君司徒健仁。
他来做什么?怎么就不能走路了?
刘斐又往一棵大树后面躲了过去。
他站在半人高的积雪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边人来的方向。
咣!咣!咣!
就在这时,从街道的另一边传来了刺耳响亮的铜锣声。
“处斩了!处斩了!王老七又要出红差了!”
一听见这铜锣声,那些捧着碗,拎着袋子的男男女女连米和炭都顾不得要了,全都转身往铜锣响起的地方跑去。
刘斐的眼皮止不住地跳了跳,不会这么巧吧?
他知道,出红差,就是刽子手要上法场杀人的意思。
难道他正好碰上了张氏行刑?!
刘斐心念一动,用手搭在眉间做凉棚,往前方看去。
虽然街道两旁都堆着积雪,但是有热闹看,东元国京城的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百姓们一个个拉开了自家的房门,搬出凳子椅子踩了上去,踮着脚往前看。
长街的两端,此时有两群人正慢慢走过来。
从东面,走来的四个下人抬着一顶软轿。
那软轿只有顶棚,四面都是敞着的。
软轿上坐着两个男女。
都穿着狐皮貂裘,富贵非凡。
男的白净面皮,颌下一缕胡须,五官精致,就是瞎了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眼罩,正是司徒健仁。
他的腿和脚都还没有好。
但是今天司徒家做善事,舍米舍炭,吕大掌柜和沈咏洁都让他出来做好人,他也知道这是给司徒家博名声的好事,并不想被沈咏洁占去了,所以一点都不推托,答应下来。
因他行走不便,刚到他身边服侍他的兰儿也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兰儿,你冷不冷?”司徒健仁自家穿得暖暖和和,手里还捧着手炉,就担心身边那个冰美人会不会冻着。
这样冷的天气里,兰儿只穿了莲青色番莲花哆罗呢斗篷,头上别着的一只上等羊脂玉的玉兰花发簪,是司徒健仁刚刚送给她的。
她坐在司徒健仁身边,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衬着满天的冰雪,真如冰雕美人一般,看得司徒健仁愈发心痒难熬,总是忍不住要靠近她,关心她,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心里眼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兰儿虽然冷若冰霜,但是对司徒健仁还是有问有答。
“老爷,我不冷。”她淡淡摇头,端坐着看向前方。
刘斐心里一晒。
张兰莺倾国倾城,美艳无双。
督主大人本以为已经牢牢抓住了司徒健仁的心。
却没料到,能被美色打动的男人,就不会一辈子只专一在一种美色上。
只要你能找到可以替代的美女,这男人变心只要一个抬头的时间。
东元国的这些人明显也明白了司徒健仁的弱点,看他们给他找的新美女,正好把张氏压了下去!
你有美艳佳人,我有清丽素女,总之只便宜了司徒健仁!
刘斐一边摇头,一边看见司徒健仁的软轿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停下来了?善堂到了吗?”司徒健仁不满地问道,目光往四下看去。
咣!咣!咣!
又三声铜锣声传了过来。
这一次,声音越发近了。
司徒健仁和兰儿都愣住了。
这一次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是东元国刽子手上法场出红差的铜锣声!
“晦气!晦气!真是晦气!”司徒健仁气急败坏地骂着给他抬软轿的轿夫,如果他的腿脚能动弹,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怎么一大早上就碰到这种晦气的事!”司徒健仁把自己的管事叫了过来:“今天有红差你还哄我出门?脑袋不想要了是不是?!”
那管事用手捧着头,连声道:“是夫人吩咐的!说今儿也是张姨娘上法场的日子,您跟张姨娘夫妻一场,应该来送送她……”
司徒健仁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道:“什么?你说什么?兰莺?兰莺不是好好地关在白塔大狱?怎么会……怎么会上法场!”
他嘶吼一声,想起了这两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张兰莺,心里很是不舒服。
他原本以为,等过几天雪停了,他再去求一求谢东篱,就能把张兰莺赎出来了,怎么就要上法场了?!
那大管事没有再做声,只用手指了指街道来的另一边。
司徒健仁已经不用再怀疑了。
因为囚车已经缓缓行了过来。
囚车里站着一个蓬头垢面,满脸黑黑红红的女子,颈上戴着枷,脚下挂着重铁链。
囚车前的大木板上写着“通敌叛国”四个大字,下面用黑字写着小一些的“张兰莺”三个字,用红红的朱砂笔在名字上勾了一勾,如同判官的勾魂笔一样。
司徒健仁打了个寒战。
他瞪着眼睛,看着那囚车向他这边缓缓走过来。
轿夫已经把他和兰儿的软轿抬到街边去了,给囚车让出路来。
“老爷,我怕……”兰儿这时突然娇喝一声,倒在司徒健仁怀里。
司徒健仁忙搂住她,哄道:“别怕别怕!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个……女死囚而已。”
张兰莺在囚车里听见司徒健仁的声音,猛地别过头,看见了司徒健仁坐在软轿里,忙叫道:“老爷救我!老爷救救兰莺!”
司徒健仁看了她一眼,低头依然安慰自己怀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兰儿,没有功夫去理睬张兰莺。
张兰莺这才看见司徒健仁怀里还有一个女子。
就在这时,那女子从司徒健仁怀里抬起头,也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笑,目光中满是挑衅之意。
张兰莺看见这番熟悉的场景,顿时如同被雷劈一样,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
十年前,她还没有嫁给司徒健仁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偎在司徒健仁怀里,故意找了机会,引着怀胎十月,就要生产的沈咏洁看到这一幕!
当时她也是和这个女子一模一样的动作,在司徒健仁怀里抬起头,悄悄看了沈咏洁一眼,目光如水,嘴角带着挑衅的微笑,让沈咏洁一见之下,立刻心神激荡,马上破水……
“……报应!报应!都是报应!”张兰莺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哈哈大笑起来,状似疯癫。
天空上厚厚的云层遮天蔽地,他们都不见天日。
司徒健仁被张兰莺癫狂的笑声吓得一抖,抬头看了看她,皱起眉头,很是不悦地道:“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老爷?那女人是谁啊?跟疯子一样……这样又脏又臭的女子,难道老爷认得她?”兰儿抬头看着司徒健仁,好奇地问道。
司徒健仁一窒,飞快地睃了张兰莺一眼,垂眸摇头道:“不,老爷我不认得她。这个疯子,我怎么会认得她?”
和怀里的冰美人相比,司徒健仁发现张兰莺似乎太浓艳了,有些俗气……
这样一想,司徒健仁更不想看见张兰莺了,忙挥手道:“快走快走!还愣着干嘛?囚车不是已经走了吗?”
“老爷不去法场送送张姨娘?”那大管事嘟哝着道。
夫人嘱咐过,让他多劝劝大老爷,不要做得太绝。
可是大老爷这个样子,新人搂在怀,旧人就丢过墙了,不仅让张氏寒心,就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为这种天性凉薄的老爷寒心不已。
说起来,还是夫人厚道啊……
不愧是大丞相的嫡女,不仅性子和善,而且大度得不得了。
老爷以前专宠张氏,夫人不仅没有怨言,而且在张氏犯了事,要处斩的时候,专门请老爷过来送她一程。
可惜,老爷是断断不会为了旧人,得罪新人了。
司徒家的软轿往善堂的方向抬过去。
和张氏囚车要去的法场的方向正好是相反的两个方向。
张氏靠在囚车上,失神的双目看着前方,硕大的枷卡得她脖子上都是血迹。
“……报应……报应……都是报应……”
她算计着夺了沈咏洁的性命,占了她的位置,可是没想到,沈咏洁居然这样命大,不仅没死,还能回到司徒家,如法炮制,以牙还牙,将她送上了法场!
和沈咏洁比,她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张氏艰难地回头,看着司徒健仁的软轿远去的方向,把心一横,暗道沈咏洁能要了她的命,她也不会让沈咏洁好过!
张氏突然大声道:“老爷!小心夫人!她貌似忠良,实则奸诈无比!我有今天,都拜她所赐!老爷您身份尊贵,一定要小心她!您是……
嗖!
一支洁白羽箭突然从路边的民居墙头射了过来,从张氏左颊射入,从她右颊穿了过来,将她的脸射了个对穿!
司徒健仁从软轿上回头,看见张氏脸上横插着一支明晃晃的羽箭,如同一根大针,将她的两边脸颊缝了起来!
张氏再也不能说话了,那羽箭将她的舌头也伤到了,顿时痛得晕了过去。
“小心!小心!有人劫法场!”
那些官差立刻围着囚车,拔出钢刀,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
刘斐见了,很是啼笑皆非。
这是劫法场?!
明明是有人不让张氏继续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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